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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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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西

檀西

 

[ 赫海 ] 春天到来之前

李海视角,角色自然终老去世,介意者慎,勿上升真人,接受不了立即迅速马上闪电般退出最好别点开

想用这篇文讲讲我心中的爱、圆满和离别,是我眼中的好结局,BE与否请自由心证

犹豫再三还是发了。想挂就挂吧,没有关系

 

 

 

 

01

 

李东海重新定制了一套西装。

 

新的西装是宝蓝色的绒面,衣襟口硬挺搭在两端。底下纹着海浪,海浪里有一条小小的鱼。

 

过往的西装都变得宽大了起来。这些年,他瘦下去很多。远看如开阔成片的雪面,在春天降临前泯灭消融。身体日日窄薄,神色倒是自若。只是一节手腕从袖口伸出来,总归是飘忽虚拢的。

 

正式采访前三天,李东海才发现这件事,茫然了半个小时,终于还是拨通了曺圭贤的电话。

 

他并不是很好意思麻烦这个最小的弟弟为自己的琐事奔走,奈何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也动过自己设计一套新西装的念头,最后还是不得不口述了之。

 

为此,他还伤心了两天。

 

“不知道为什么,”李东海坐在椅子里微微笑着,眼神投射向前方,“人老了之后,总是喜欢一些很有仪式感的事情。”

 

镜子里的李东海好像被围裹在一层深蓝色的海面下,眼尾低垂,轻轻扯动着外套下摆。他的眉头是轻轻皱着的,神情似乎有些懊恼,只有手指小心地落在花纹表面。花纹里有一条瘦长的鱼,静静游在他颤抖的指腹下。

 

化妆师一边为李东海苍白的脸铺上淡色红晕,一边想,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套西装。

 

他取来一条米白色的袋巾,折出一瓣,塞入西装胸前的口袋。远远看去,李东海的胸前就像开了一朵柔软的百合花。

 

李东海静静凝视着自己,“好看。”

 

他温柔地补充,就像回到了十八岁。说完眨眨眼,在周围人的笑声中站起来。

 

有人要过来扶,李东海轻轻挥挥手,笑着说,没事,还不至于。他又回头重新检视了一遍自己,然后最后一次抚摸上那条鱼。

 

摄像机已经静静打开了。李东海站在光源中间,像渺小的一粒光尘,落拓停在地面。

 

李东海至今膝下无子无孙,这次久违的约访还是曺圭贤执意要陪着来的。打光有些强烈,一旁陪着的曺圭贤皱了皱眉,想示意工作人员调低亮度。他刚出声,李东海就朝着他的方向转过身,轻轻做了个手势,表示无妨。

 

曺圭贤看着他,抬起手,轻轻放在眼眶周围,点了点。

 

李东海点点头,又笑起来。他今天很开心,笑的次数很多,每一次都像极了年轻的小鹿。

 

这个弟弟就是爱瞎操心,他半真半假地朝周围人抱怨,当初就该反对他进super junior。

 

曺圭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啧了一声。

 

其余人再度被两位先生毫不顾忌的玩笑逗笑。作为SJ的两名成员,他们从少年起一同打拼,老来相处模式还同往昔相似,维持的感情深度也可见一斑。

 

化妆师最后一次整理了李东海的发型。他对着镜头抬起笑眼时脸上的绒毛逆光,光是洒了金色的软纱;低头时眼下会荡漾出温柔水波,一圈一圈泛出涟漪。

 

无缝衔接着,转换叠加转换,扩散推动扩散。他的爱浩瀚而细致,却像棉花一样压缩成小小的一颗,把这一颗献给唯一的一个人。

 

导播在耳麦里送出一句“Start。”

 

李东海轻轻吐了一口气,走上通向演播室的第一层台阶。

 

好久不见的灯光斑驳,潦草地往他头顶降落。

 

 

02

 

采访者是一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记者。得知自己今天采访的是南韩乐坛曾经的大前辈后,一直都很紧张,李东海上台的时候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李东海顿了顿,哑然失笑。

 

青年的脸腾得一下红了。

 

没关系,李东海笑着说,我在你这个年纪,对摄像头也很紧张——对,你要是看我当年的录像,就会发现我是个舞步自创大师。

 

他说的很坦然。曺圭贤在下面又响亮地啧了一声。

 

嗯,他又换个语气,眨眨眼,全靠圭贤监督我。

 

紧张的气氛放松许多。青年笑起来,把手中的文件递了一份给李东海,小声说,东海先生,这是采访提纲,您可以先过目一下,不太乐意回答的问题我们就删去。

 

不好意思,李东海打断他,脸上飘起一点害羞的神色,我看不太清,可以直接念给我听吗?

 

青年愣住了,然后骤然明白了。

 

 

 

“今年是韩国同性婚姻合法十周年。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曾经的韩流帝王Super junior的成员之一,李东海先生,做客我们的采访。”

 

“2050年,在同性婚姻还未受到认可的岁月里,李东海先生和他的爱人李赫宰先生曾因为公开出柜产生了巨大影响。两位公众人物展现出的勇气和坚韧,令许多人久久为之震撼,也推动了同性婚姻在大韩民国的合法化进程。”

 

“今天,东海先生将作为平凡爱侣中的一位,为我们讲述他的故事。”

 

说完,青年记者转向李东海,“东海先生,您好。”

 

“能为大家讲讲您和赫宰先生的故事吗?”


——“其实这个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过了很久,被采访者才缓缓开口道。

 

过往的时光像星河流过,是有温度的明亮柔和。

 

“其实我和赫宰折腾了很久,”李东海陷入了回忆,“相爱之前,折腾了很久——可能有十年吧。”

 

从少年时代遇见李赫宰开始,他用了十年去融化一颗坚冰。

 

这确实是很难的十年,要到此刻回首才能触碰到一些少年时代的秘而不宣。但比起之后的日子,似乎更多的还是浪漫。

 

“粉丝们在说什么我们心知肚明,”李东海笑道,“但我们俩就是搞暧昧。”


这样又软又酸的词语,背后有无数伤感或温柔的可能,它卡在两个人的时光之间,两个人都可以感觉到,却没有人踏出第一步。

 

直到2015年的岔路口,他孤注一掷,说出了六个我爱你。

 

说不知道是骗人的。李东海知道会放出来,甚至期待着它放出来。十年漫长,无论好坏都等待一个结尾。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握紧了掌心,将目光紧紧锁在李赫宰脸上,但随着李赫宰举起话筒,他骤然坠落进一种茫然。

 

那个时候的李东海是孤立无援的小孩,底下粉丝在尖叫,却觉得这一切离自己好遥远。他只是静静捂住脸,听着李赫宰翻来覆去地说着健康啊一定要健康,听到后来他变得无法理解这些字词。

 

那个时候真的是恨不得人生重启。说到这儿,李东海举了举话筒,露出一个有些可爱的搞砸了的表情。


台下传来善意的笑声。


其实那时他并不后悔——他不为任何事后悔,更何况是自己的心。只是被迫感受着心一点点冷却,会有点藏不住的寂寞。

 

当天晚上,首尔下了很大的雨。

 

全队都在发疯一样寻找手机关机、讯息不回,连大概位置都无人知晓的伤心男孩。

 

李东海用任性把自己淋了个湿透,喝了酒,醉得很,心头火烧,身上很冷。他凭着所剩无几的清醒跑回来,狼狈得要命,伤痕累累的样子一点也不想他看到。

 

可他还是看到了。远远的一个昏黄人影,瑟缩立在路灯下。

 

他熟悉那个人影的一切。眉目的轮廓、鼻梁的走势甚至是嘴唇在伤心和高兴时各自的弧度。是他看着它们一点点从青涩到张开。一半仍然幼稚,一半快要成熟。

 

那人也看见了他,顿了顿,连头顶的伞都微微倾斜下去。

 

东海,暴雨之中,他听见他颤抖着喊,是不是你?

 

李东海垂着头,原地蹭了蹭,没有吭声。再抬头人已经到了他面前,他还能没来得及愕然,就听见抽咽的一句声音。

 

李东海顿住了。是我在哭吗?他茫然地想。

 

后来他发现不是。

 

委屈和疼痛好像淹没了另一个人,在30岁的路口,把他年轻的身躯埋住。巍峨的高山坍塌,露出满地脆弱的碎石和草木。那是李赫宰第一次在他面前痛哭,哭得很真挚,哭得很痛楚,哭得很不体面——明明是那么倔强那么要强的一个少年。

 

李东海还是茫然失措,“你哭什么啊——该哭的不是我吗?”

 

眼前的人停了停,又发出好大一声抽泣。

 

那你别哭,李赫宰低声说,然后自然地伸手把他搂入怀里。李东海还在发愣,已经有一双颤抖的、发冷的嘴唇贴上来,摸索着,将他贴紧。仅有的一把伞如不会醒来的好梦,温暖笼罩住两个人的头顶。


梦境外暴雨如注。

 

“——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李东海微笑着说。

 

故事感伤又浪漫,现场落入某种短暂的沉寂。

 

青年记者清了清嗓子,将采访提纲翻过一页,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东海先生,您那时一厢情愿,就没有任何顾虑吗?

 

他有没说完的潜台词——那些岁月里,两位男性的爱情所面临的阻力远远大于普通爱侣。家人的误解,事业的打击,社会的眼光,还有,爱人的真心。

 

那时他没有顾虑吗?

 

他有,他有好多。

 

可是,爱啊。

 

那个时候的李东海其实什么也没想。没有人能在被喜欢的人亲吻时还可以分出精力来把后路一一理顺理好,而直到很久以后,“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这样一句为粉丝熟知的俏皮语句,仍然是这位音乐人的信条。

 

如果非要说他想了什么,那大概是:试一试吧,去融化一个人。

 

去爱他,去温暖他,将他的余生都用拥抱和亲吻填满。

 

 

“其实我知道赫宰当时怎么想的,”李东海在这里温和地补充道,“他一定想,先迁就着试试吧,过了这段时间可能我就腻了——他总是把我当小孩,十五岁、三十岁的时候是,七十岁了还是。”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再度露出一种害羞的神情。

 

“其实我也没想到,”他坦言道,眼角有浅浅的笑纹,“我也没想到我们可以坚持到七十岁。”

 

他想起粉丝总是给李赫宰标上少年感诸如此类虚幻的标签。冷白皮,露出牙龈的笑容,似乎这个人永远活在十七岁的夏日光景。

 

于是七十岁的李东海突然想起见到十七岁的李赫宰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看见李赫宰金色的头发修得干脆利落,睫毛低垂着,随着眨眼的动作一跳一跳。大抵是因为来公司前几天感冒的原因,颧骨上透出苍白,唇色也浅,凑近看还能清楚看到他的鼻尖被纸巾擦得有点破皮。

 

他对十七岁的李赫宰说,你好,赫宰。

 

他看见李赫宰转过身,站在阴影和光明的交界处,朝他微笑起来。

 

你好啊,东海。

 

李东海想,这或许是上天送他的礼物。

 

上天对他很好。这一生,上天送他很多礼物。

 

 

“大概是40岁之后,哥哥们都开始结婚生子,”李东海回过神,有些抱歉地朝青年记者笑了笑,继续说,“我们都没有想到,第一个结婚的是希澈哥。”

 

金希澈打电话来问李东海和李赫宰要不要在他婚礼上唱祝歌的时候,外界有关两人关系的揣测已经喧嚣尘上,随之而来的质疑、谩骂以及嘲讽触目可及。

 

李赫宰总是想得比较多的那一方,几乎是在听到提议的那一刻就拒绝了。

 

哥,他说,我和东海不能忍受你人生的重要时刻出哪怕一点差错。

 

直到金希澈忍无可忍登门造访,把一个不见天日的小崽子从另一个昏天黑地的小崽子身上提溜起来,然后凶巴巴地说,“哥人生的重要时刻没有你们才是最大的差错。”

 

“其实那段时间不太容易,”李东海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也是人,有的石头太重,怎么扛也扛不住,所以也想过不扛了——所以希澈哥其实是帮了我和赫宰。”

 

演播厅再度陷入寂静。其实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他轻飘飘地用了一个“帮”,所有人都清楚,那其实是一种“救”。在暗无天日的压力和坚如磐石的阻隔里,他们为了爱的延续付出了多少努力,撕裂了多少自我又靠着彼此和团队拼起,已经无从知晓。

 

金希澈婚礼那天有很多演艺圈人士和娱乐记者造访,第二天一大早,李东海和李赫宰牵手唱祝歌的照片就登上了头版头条。

 

直到现在,李东海仍然不知道那些报纸取的标题以及内容是什么。

 

因为李赫宰早已先他一步将这些报纸全部折了起来,收到柜子深处去。但凡李东海想偷偷找出来看看评论,他总是像眼睛长在李东海身上一样,哪怕人上一秒身在厨房,也要举着锅铲默不作声地走过来将李东海掌心的报纸抽走。

 

然后俯下身,在李东海的嘴角落下一个笃定的轻吻。

 

自那之后,销声匿迹已久的super junior成员李赫宰和李东海,开始重新回归到公众视野。

 

在每一个场合,但凡是两人出席,他们都紧紧交握着双手。刚开始,李东海总是很紧张,李赫宰就会用包裹的姿势将他汗湿发冷的手圈在掌心,直到李东海终于慢慢适应。毫不遮掩的深情写在眼底,他们以此向世间宣告爱情。

 

 

2050年,两位李先生终于向公众出柜。

 

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携裹着勇敢和坚韧,被亲手推到所有人眼前。

 

那时韩国的偶像群体,依仗着歌坛前辈开疆拓土的红利,早已轰轰烈烈换了一批又一批。Super junior在最后一个成员结婚后停止了活动,李东海和李赫宰也已经在一起三十年有余,从青葱少年到年过花甲,步入了人生的暮年。

 

之所以选择这一年,李东海说,是因为,这是跟粉丝们的约定。

 

粉丝给了他们巨大的力量,让他们得以将D&E这个小分队保留到了最后,直到跟大队一起退隐。

 

“其实那些年我很爱哭,”李东海笑着说,听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说自己爱哭其实是一件有些滑稽的事,但没有一个人笑,“每一次开演唱会,我看到她们举的手幅就会哭,哭得唱不下去,只有赫宰帮我接上。”

 

“赫宰就总是走过来,把手放上我后颈,轻轻拍着,然后对粉丝们说,真的太爱哭了,你们可别学他。”

 

“粉丝们就笑了。”

 

“无论她们现在还爱不爱我们,我都感激她们曾经爱过我们。”他最后说。

 

说完,李东海又朝着镜头笑了一下。

 

“谢谢,”他轻声重复了一遍,“我永远记得你们。你们要过得好。”

 

 

李东海说,自己本来以为,出柜之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两个六十岁精神矍铄的老头,总算可以好好渡过生命的黄昏。但是命运却无情,朝厮守了大半辈子的两人投来淡漠的一瞥。

 

2052年之后,李赫宰的身体开始急转直下。

 

一开始发现问题,是在李东海偶然撞见李赫宰突然昏倒在卫生间里。

 

他吓坏了,跑过去把年迈的爱人搂进怀里。白发触着白发,泪珠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一颗接一颗滚落。他哆嗦半天打了急救电话,才惊觉李赫宰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

 

抽血、化验、胸透,最后医生拿出的诊断书是器官衰竭。由于年轻的时候太过拼命,组合最困难的时候,好长一段时间都是颠三倒四地过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老来这些造作一一显现,也使得李赫宰某些组织老化的速度较常人更快。

 

一开始,李赫宰只是精神有所下降,白日昏昏窝在沙发上,到了夜晚又总是因为疼痛难以入眠。

 

李东海就坐在旁边。月亮从窗外落进来,他从储物室里找出蒙了灰的吉他,弹几首他们一起写的简单的曲子,哄自己的爱人入睡。

 

偶尔李东海还会停下,假装愠怒地说,你三巡的时候,在这一段把舞步忘了,场面可糟糕了。

 

李赫宰就笑,抿着嘴笑得很轻,也不反驳,只是点点头。

 

你呀。他说。

 

他们合在一起的歌声拉得很长,命运的巨轮吱呀一声转过头顶,好比低沉的叹息。

 

再到后来,李赫宰情况危急的时候越来越多,只能终日呆在医院里,连短暂的坐着轮椅外出晒太阳的时间,都受到严格的限制。更多的时候,李赫宰只能躺在床上,被子拉到削尖的、苍白的下巴,微笑着翕动嘴唇,对忍着眼泪的爱人说,东海,握住我的手。

 

“想想这些困苦,无非是突如其来的灾与难,疾病的侵扰,但是人何等脆弱,陷入后只剩下哭泣和叹息的余地,再无法回首。其实我和所有人一样,都很想挽救,拼了命的挽救。”

 

“但是赫宰不是,他总是握着我的手。可是他握的越紧,我越知道,他在告别。”

 

“他总是这样,”李东海注视着镜头,又似乎已经越过镜头,将目光投向暗处的虚空,“他总是比我想得通透。”

 

想不开的只有我。

 

李赫宰住进医院的第二年,身体情况仍没有显著好转,就像大部分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样,他整日活在药罐和针剂里。

 

后来某一天,李东海因为落下手套转头来拿,推门看见李赫宰艰难地握着笔在写什么。

 

李东海何等聪明,他立刻明白了李赫宰书写的是什么。那一刻他所有的坚忍都化为齑粉。窗外的大雪一片一片落下,他和李赫宰初逢的时候在落雪,将要离别的时候也在落雪。他曾经以为自己的心也在同等落雪——后来发现不是的。他已经做不了谁的银白色天地。他自己就是一片小小的、落下的、无能为力的雪花。

 

他知道今生他留不住他了。

 

李东海在一年后拿到了这封信,却在读第一个字就开始溃不成军。

 

那一刻李东海终于明白,原来爱一个人,是不断将他从人间带回来,又将他还给人间的死循环,而自己只能看见过程,却得不到结果。

 

李赫宰彻底病倒的那一年,首尔气候异常,格外寒冷。冬至那天,体感气温几乎到了零下三十度。

 

李东海为了多给病人一点温暖,钻进了他的被子,双手紧紧抱住肋骨,胸膛紧贴着爱人的背。他的爱人比年轻时更瘦,背上突出好锐利的骨头,衣服上叠起的褶皱比眼角的细纹还要多。李东海把这截骨头往胸口压,低声说,你要等我。

 

他已经不哭了,眼中没有泪水,脸颊尚有泪痕。他感受到怀里的人转了个身,一双手抚摸上他的脸颊,在他干涸的泪痕上轻轻磨蹭了几下。

 

别哭了,李赫宰说。

 

我没哭。李东海回答他,语气还是跟少年时别无二致,余音飘散勾住一点任性和懊恼,逗得爱人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李赫宰笑得咳了几声,拿手去戳李东海近在咫尺的肋骨。

 

我是说这儿,他温声说,指着李东海的心脏位置,这儿,也别哭了。哭一辈子了,怎么还哭?

 

粉丝要笑话你的。

 

李东海不说话,赌气似的抽了抽鼻子。李赫宰就轻轻喊他,停了停,又凑近了一些,在李东海耳廓旁说,我会等你的。小傻瓜,我哪一天没有等你呀?

 

他捧住李东海的脸颊,如同三十多年前,他曾在一个暴雨夜,无限温存地捧住一片羽毛的降落。

 

东海,我困了。他轻声说。

 

李东海固执地捏住老人枯槁的手,不可以,他低声说,说了好几个,不可以,不可以,再陪我聊聊吧——求你了,赫宰。

 

他听见李赫宰浅浅叹了口气。某种生机如蝌蚪的长尾,从他身上逐渐地褪去了。

 

明天吧,东海。他说,好像在商量什么睡前故事似的,尾音平平落在心底。

 

李东海沉默了一会儿,缓慢地点了点头。

 

晚安。

 

李赫宰凝视着他,晚安。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明天见。

 

李赫宰轻轻咳了一声。他带着温柔的笑容,同过去每一个将要入睡的夜晚一样,对自己爱人说,明天见,东海。

 

 

 

青年记者的笔触停住了。

 

他有些动容,几乎是求助般地望向导演。演播室陷入了一种沉静的氛围。所有人都被拖进故事漩涡里,唯有故事讲述者站在旁边,明明是最痛楚的主角,却用着永远平视的姿势,和永远温热、永远柔软的语气。

 

导演也踌躇了。望向站在灯光外的曺圭贤。曺圭贤轻轻拍了拍手,摇摇头。

 

没关系,他用口型说,东海哥一直比我们所有人想象得更加坚强。

 

他再度将目光移回台上,不禁想起金希澈曾告诉他的故事。

 

他和厉旭很早就搬出了首尔。接到消息匆忙从外地赶来时,其实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那一天,只有希澈哥还在我身边。”

 

台上的李东海也陷入回忆,语速也变慢了。回忆起自己的哥哥,他的眼底昏昏有光,一盏一盏发亮,是树间明亮的路灯。

 

正洙哥和大云哥身体都不好,神童哥去处理医院后事,始源身在国外……

 

金希澈陪他从几乎成了第二个家的医院回家。他紧紧握着李东海的手,如同握着一个看不住就会碎掉的宝物。李东海太平静了,就像只是跟李赫宰做了一个晚安道别,“晚安,我爱你,明天见”——但是他们都知道,没有明天了,正因如此,李东海越是将温柔平静施加给自己,越意味着内心有痛彻的风暴来袭。

 

金希澈年轻时就总是肆意潇洒性情火急,老来收敛很多,但在安慰人这种活儿上仍然未曾长进。他想了半天,终于还是犹豫地停下来,站在无人的马路中央,老套地示意李东海去看天上的星星。

 

你看,东海,金希澈轻声说,颤抖不成句,天上、天上有十七颗星星……

 

李东海也随之停下来,一半脸隐没在黑暗里。

 

他知道金希澈想说什么。

 

他知道李赫宰现在是千万颗星星中凝望着他的一颗。

 

但他没有这样说。那一瞬间种种情绪骤然汇聚至脑海,李东海不得不把一声将要破土而出的哭泣咽下喉咙。

 

不是,他打断金希澈,是十八颗。

 

李东海轻轻吸了一口气,指着自己,几乎是平淡地笑了笑,还有一颗,陨落了。

 

金希澈愕然。

 

李东海站在那里。那夜的夜风很盛,渡无数渔船顺利抵达码头,唯独渡不了人。金希澈知道自己不能要求淋了雨的蝴蝶再轻盈地飞起来,也不能要求凋零的鲜花为任何人重开。那一刻他握紧掌心,感受到某种徒劳。

 

但是李东海开口了。

 

那也很好。

 

他突然说,停了停,又微笑着继续说,哥,现在我和赫宰,又重新变为人间的孩子了。

 

——青年记者停下了手中的笔。速记本上的前一句是,“由于死亡,他们在爱得至深的同时也尝到了人间浓烈的苦味。”

 

停滞半晌,又划去,重新写道,他们的心自始至终未曾分开。

 

 

青年记者最后问他,东海先生,你还记得,你对爱人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李东海点点头。

 

其实我那时什么都想不出来,他微微笑着,似乎是对自己的笨拙有些赧然,好多好多的话都忘了,只对他说了四个字。

 

“还好是你,我对他说,还好是你。”

 

“至少我们这一生还不赖,”李东海看着记者,目光再次走向虚无,只有脸上的笑容是纯粹而真实的,就像他胸口处叠好的那朵百合花,“至少最后一刻我们都是相爱的。”

 

然后他重新将目光转回台下。

 

“我的故事讲完了。”

 

在长久的寂静后,台下有人开始鼓掌。

 

那是关于流淌过的年岁,关于爱,关于一个男人,关于他们用一生践行的轻率又动人的约定。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每个人又说不出奥妙细微,只有某种平淡的残酷顽固地浮沉着,不肯隐去。李东海望向人海,微微致意。老人的眼睛微微发肿,眼底有雪花。

 

他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给我一个机会将故事重新讲出来。

 

我很高兴,赫宰也是。

 

 

 

03

 

采访的那天,正好是清明。

 

录制结束后,青年记者听见李东海在和曺圭贤低声商量之后的安排,他踌躇半晌,怀着冒昧的心情走过去,小声询问自己是否有幸加入。

 

被他询问的两人有些惊奇地对视了一眼。

 

最后还是李东海转过身来,温和地说,可以。

 

墓地不远,从首尔市驱车三十公里,是一座偏僻而安静的地方。周围种满了杨树,投下潮湿的阴影,用连成一片呼啦啦如大雨的声响朝到来的人致意。

 

为了不打扰老人,青年记者离得很远,只有几句断断续续的话随着风传过来。

 

“可能是最后一次……我眼睛看不太清了,前几天去体检,心脏也不好了,我这个老头子,以后恐怕也要以医院为家……”

 

李东海咳了两声,又笑。

 

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天吧,赫宰,他轻声说,我必须每日每日祈祷,能在梦中见你一面。

 

青年记者捏紧了手中的笔,凝视着老人的面庞。他没有看见眼泪。

 

似乎李东海已经渡过了生命的码头,又似乎已经有谁把他的眼泪带走了。

 

他只能远远地、茫然地瞥见李东海脸上的笑容。青年记者不由得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这一生应该是被保护得很好,被爱得很完整。自始至终爱意无遮无挡,也未曾想过要向谁索取一个答案。

 

他眼里的李东海总是微微笑着,平视前方,对地平线上的太阳说,你好。

 

回答者在哪里呢,在风里,在空气里,在万物之中,半明半暗,草尖弯腰向他致意——你好,东海。

 

老人终于放下手中的花束,向来时的大门走去。

 

他走得很慢,很慢。不知是因为视力有差,还是体力不支,又或许明了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心头淬火炼雪,不舍得离开。

 

但是直到走到大门,他也未曾再回头望一眼。

 

只有四周的杨树再度被风吹动,阳光一片一片从叶尖淌下去,又是飞快的、猛烈的一阵暴雨。

 

随行的青年记者陷入沉默。来的时候,李东海还是伶仃一人,走的时候似乎变成两个人。分明有什么人在他身侧,虽然很渺茫,虽然很轻薄,但终究是在的。

 

这段感受也被他记下,最终变为这样一段话:

 

「 扫墓结束后,摄影师仍需要一些照片取材,我便随之留下,与东海先生道别。

 

目送东海先生离开时,他的背影是平和的。我从背后望着,仿佛望见他和爱人一同走出大门。

 

手指勾着手指,肩膀挨着肩膀,从阴影之下走进春天的阳光,像他们过去走的数十年人生,像世间任何一对无人知晓的伴侣那样。

 

他们一生相爱,直至死亡到来。」

 

 

 

04 尾声

 

大家好,我是一名记者。

 

两年前,我曾有幸作为一名主持人,采访过李东海先生。

 

遗憾的是,李东海先生已于去年冬天离我们而去。我曾通过曺圭贤先生了解到他的病情。脑内肿瘤压迫视神经,到了晚期,东海先生已接近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所视皆为虚无光影。直至临终,东海先生形容消瘦,见者落泪,唯有双眼仍然清澈见底,一如少年。

 

我曾想在采访后见他一面,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再回首已是天人两隔,心头钝痛。

 

上个月,我却意外收到了一封信件。寄信人是曺圭贤先生,寄信地址是外地,看来圭贤先生已经再度离开首尔。圭贤先生在随信附上的便签里写道,这是东海先生赠予我保管的。


“他说他不再需要了——赠予你,可以完整这个故事。”


“东海哥非常感谢你愿意倾听他们的故事。直到最后几个月,他仍常对我提起那次采访,他很欣慰,你曾了却他此生一桩心愿。“

 

我将便签纸折好,终于在春日的阳光下,打开了这封沉甸甸的信件。

 

信很短,也写得很艰难。


一笔一划好似荒原上的枯枝,歪歪扭扭。


读完的那一刻我骤然闭上眼睛。我立即明白为何东海先生会在读到的时候情绪崩溃,惶恐曾见证他们爱的一部分的局外人如我,也难以不为之动容。

 

 


「 东海:

 

东海呀。


这应该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吧。你不要急着生气,我只是先你一步离开,在春天到来之前。

 

谁让你老是慢半拍,还要我等你。


我等就算了,等了这辈子还得等下辈子。

 

其实人老之后,很难有这样好好讲些什么的痛快,只能每日每日看着你在我耳边唠叨。我猜想,我走之后,往后的日子会变得尤其缓慢,就连春天也总是消磨不完。

 

可从前的我总觉得春天很短,希望很长。或许是因为你在我身旁。

 

东海,我会离开一段时间。可能很短,可能很长。

 

但其实我没有丢下你。日后的每一天,你问我,我就会说。你叫我名字,我就跑到你身边去。每一声脚步踏在地上的声响,都是我的回答。

 

眼泪还是忍一忍吧,别再为我哭了。我总是担心没有人给你擦眼泪,那该怎么办?那可真是太丑了。

 

生病之后,我虽然不说,但总是盼望你来医院看我,而每次你来到我身边,我总是对你说同一句话。你总笑话我老了之后记忆不好,其实你知道的,那是我们相逢之初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

 

而如今的我,终于可以加上第二句了。

 

你好,东海。

 

谢谢你。


因为你,这一生很圆满。」

 

 

 

 

 

 

-Fin-


檀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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